渡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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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IP属地佐治亚

染上花粉的女⼈ - 渡川

染上花粉的女⼈

咖啡館

花粉季节来了。 窗外夜⾊明澈,嘈杂声比平时更清晰,给我⼀种活⽣⽣的信 息。我⼼神不定,时常跳出⼀个意念。

她在吗?

我扔下笔,披上夹克。

周末是迷惑⼈的,尤其是春天的周末。走在去Modus咖啡馆的 路上,我突然意会到周末只有对单⾝的⼈才有意义。于是我⼀ 扫阴暗惆怅,⼼情顿时明快起来。

推开店⻔,热烘烘的⽓流往外冲击,橘红的灯光像⽆形的镜框,咖啡馆⾥的⼈影景物都笼罩在画框⾥。我⾸先看到了她, 瘦瘦的背影,露出半条纤细的⼿臂,她似乎是画⾯⾥最突出的 ⼈物。在固定的那个⾓落,乔⾥先⽣⼀如已往地坐在那⾥,聚 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指神经质地颤动。他的眼睛从镜片 上翻越过来,向我⽰意,我回他⼀个微笑。

我要了⼀杯⽆因咖啡,坐在靠近⻔⼝⾯临橱窗的位置,这是⼀个很好的⾓度,只要随意调节眼睛,我就可以欣赏外⾯的街景,和她侧⾯的⼈像。我摸出拍纸簿,期望能够记下⻜闪的灵感。

两年前Modus开张时我就放弃了星巴克咖啡,到这⼉落脚。老 板娘是个⽇本女⼈,从法国过来,嫁了个美国男⼈。由这样的女⼈开的咖啡馆,混杂的习性多品味的浪漫统统体现在咖啡的 ⻛味上,还有咖啡馆的整个情调。

我是这⼉的常客,乔⾥也是,我们都住在附近。以前我去东村 ⼀带消磨周末时光,可是那⾥的喧嚣只会使⾃⼰在事后更感到寂寞。老板娘亲⾃把蒸馏咖啡端过来了,她弯⼀下腰,祝我周末愉快。桌上的茶具⼩巧精致,老板娘的周到也达到精致的程度。我颌⾸微笑,像⼀个绅⼠那样回报她。

我的眼睛瞟来瞟去。灵感跌落到尘世就成了俗念。

今晚我是为她⽽来的,在花粉传播的季节和周末的晚上。我的眼睛停驻在她的背影上。

她也住在附近,也许就是我的邻居,可是我只在咖啡馆⻅到她。在周六或者周⽇,我⼀般上午就开始泡在那⾥,看完了报纸,然后纪录灵感,悠闲地消磨时光,乔⾥对咖啡的忠诚不亚 于我,直到前阵⼦老板娘告诉我,乔⾥是个有名的⾊情作家, 我才突然对他肃然起敬起来;我是个先锋派诗⼈,在纽约,这 是件需要勇⽓才敢做的营⽣。和⼤作家同处⼀隅,竟然还是⾊ 情派,我的灵感也就此收敛了,藏起了锋芒。看乔⾥沉默呆板 的样⼦,真不知道他原来是满肚⼦坏⽔。

所以,现在我来Modus喝咖啡,灵感是不多了,偶尔会闪⼀ 下,需要⽤纸笔⻜快地记下来,这讨厌的乔⾥!可是多了⼀点乐趣,就是⻅到她。

周末泡在咖啡馆⾥的女⼈,我敢打保票都是单⾝的。她总是匆匆进来,衣着随便,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她点的是⿊咖啡, 在冒着热⽓的咖啡香⾥,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有时她会坐在咖吧前,和老板娘聊天。她的腿细细的,从裙⼦⾥伸出来,搭在⾼⾼的吧櫈踏脚上,她的腿很优美,⼩腿部分⻓⻓的,线条流畅,说实话,比她的脸吸引⼈。她是那种⾝材优于脸相的女⼈,只要保养得体,整体优势胜过那些单靠脸相吸引⼈的女 ⼈。

我注意到乔⾥的眼睛经常从镜片上翻上来,直直地盯着她,和我⼀样,他对她有兴趣。

她经常咳嗽,很克制,声⾳轻轻的。听她和老板娘聊天,抱怨⾃⼰得了花粉症。老板娘关切地建议她要去看医⽣啊。没⽤的,很多年了,年年发作吃药打针都没⽤。她憋着嗓⼦⼜咳了⼏下。那样⼦很⽆助,可是添了⼏分柔弱,于是她的优美更深 入⼈⼼。

⼏天之后,⼀个周末,她挟着书来了。在吧台上明显的地⽅放 着⼀个药瓶。老板娘告诉她,呶,是乔⾥先⽣给你的花粉药。 她屁股⼀扭坐正了吧櫈,对老板娘说:没⽤的,什么药我都试 过。然后转回头对⾓落⾥的乔⾥笑⼀笑:谢谢了。

乔⾥不声不响,仍在打字,似乎沉浸在⾊情⽂字的游戏⾥。我在⼀旁喝着咖啡,悄悄把⼀切看在眼⾥。我认为老板娘是在拉 ⽪条,妈妈桑做这种事总是胸有成⽵巧妙⾃然的。两个女⼈嘀 嘀咕咕,她除了咳嗽,还时常⻜扬出⼏声突如其来的笑声,不像老板娘掩着嘴笑的成熟样⼦。那个时候我就感到她的优美⾥ ⾯隐藏着骚情。

我拼命在纸上记录灵感的痕迹,可是纸上只留下⼀堆杂乱的符 号和点线,其实我早就丧失了灵感。老板娘过来给我续咖啡 了,好主⼈从来不让她的客⼈感到冷落。这是什么啊,古代希 伯来⽂呀!老板娘夸张的惊叹,精⼼描画的细眉⾼⾼挑在额头 上,更像⽇本女⼈了。

诗。

诗?什么体裁的?流派?老板娘瞪⼤了眼睛,问我。我⻢上记起她是从法国过来的。

先锋派的。

真是莫名其妙! 她在吧台那边突然⾼声说了这么⼀句,然后是把书拍在桌上的声⾳。

这让我尴尬。我看到乔⾥抬起头,睁⼤眼睛望着这⼉。

我可以请她⼀块⼉喝咖啡吗?我问老板娘。既然她可以为乔⾥传递药瓶,我叫她传递⼀句话应该不会遭到拒绝吧。

肖!老板娘像⻦叫⼀样的回答。我叫她过来。

老板娘轻盈地回转去,看得出她很乐意做这件事,这更加证实 我对老板娘拉⽪条的怀疑。

过了⼀会⼉,她⼿⾥托着⼀个漆盘走过来了。

这是老板娘送的。她把漆盘轻轻放在桌上,漆盘⾥是两杯加了 爱尔兰奶积的咖啡和⼀盘脆果。她坐下来,因为座椅太靠近桌 ⼦,她的⻓腿就暂时搁在走道上。

你有话对我说吗?老板娘说你是诗⼈。

我简要地介绍了⼀下⾃⼰,然后客⽓⼀番。

很⾼兴认识你。我叫苏珊。她喉头咕隆了⼏下,好像要咳嗽, 但出于礼貌抑制住⾃⼰。坐得那么近,尽管光线幽暗我还是能 看出她的年龄界限,⼤概在三⼗五岁左右;假如她实际年龄比 我的猜测年青,也许是花粉的折磨使她憔悴;要是四⼗了呢, 那⼀定是苗条的⾝材帮了她的忙。我注意到她⼿边的书,那本 红⾊封⾯总是看不完的书,书名是《花粉季的预防和传播》。 ⼀般孤独的女⼈喜欢看⼀些和⾃⼰疾病有关的医科书,然后⾃ ⼰做⼤夫乱开药⽅,我猜想她的花粉症这么难治⼀定是和看这 ⼀类书有关。

你有花粉过敏?这本书------我在挑选⼀个契入的话题。

真是莫名其妙!她重复了刚才说过的那句话。现在我能感觉到 她的语⽓⾥带着轻蔑。我把那本书拿过来,翻开浏览,⾥⾯有 ⼀些像是诗句,说的和花粉过敏完全⽆关,我再仔细读,原来 这不是⼀本有关的医药⽅⾯的书,⽽是写女⼈情感和性欲的 书,花粉季指的是女⼈流动的情欲和善移的⼼防。我看了⼏段,⼤致明⽩了全书的意思。我完全赞成她的意⻅。

简直胡说八道!我说的更严重⼀些。为了表⽰我的慎重,我⼜拿起那本书,看是谁写的这种书。

我看到了作者的名字。乔⾥-萨瓦多。乔⾥?我回眼看⾓落, 乔⾥坐在那⾥依然很严肃,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镜片反射出光光点点。

是老板娘给我的。乔⾥写的。她告诉我。

乔⾥是⾊情作家。我说。我不知道老板娘有没有告诉过她。我 的意思乔⾥写这样的书是⼤材⼩⽤,关于花粉他其实是外⾏。 知道,还蛮有名⽓的咧。可是花粉他其实⼀点不懂,所以莫名 其妙的。她笑着说。

刚才我以为莫明其妙说得是我呢!

没看过你写的诗。⼤概也是莫名其妙的吧,不然就不是诗了, 是吗?看我没有反应,她⼜说,诗应该和花粉⽆关吧,⾼深莫测的。

进来⼀对夫妇,是驻唱的歌⼿和她的吉它⼿丈夫。老板娘在周 末的晚上会搞这些花样,吸引客⼈。咖啡馆热闹起来喧声鼎 沸,我们⽆法再交流诗和花粉的⼼得,便转向⾳乐欣赏了。

那是我第⼀次和她接触。

现在我注视着她的背影。她还不知道我来了。歌⼿夫妇还没来,咖啡馆保持着絮絮低语的悠闲⽓氛。时常有咳嗽声响起, 但不是她发出的,花粉流⾏的季节,花粉便成为流⾏病------我 随意构思我的诗句,体会周末时光的寂寞,那是比花粉更流⾏的病。寂寞在花粉季节,比花粉更流⾏------

她坐在那⾥很不安静,伸⼿动脚的反应出内⼼的骚动,看得出 她⽆⼼看书,时常抬头环顾四周,很容易被外界吸引,这是典 型的花粉患者。她终于回头看到我了,我对她招招⼿,⽰意她 坐过来,于是她端着咖啡拿着书本过来了。

在这样⼀个花粉流⾏的季节和周末的夜晚,⼀个诗⼈和⼀个花 粉症患者,在咖啡馆相遇,在⽇本老板娘的充满法国浪漫⽓息 和美国⾏为主义糅合的咖啡馆⾥⾯⾯相对,我觉得⾃⼰的诗⼈ 灵魂渐渐消退,我相信她的花粉过敏也即时治愈了,她停⽌了咳嗽。我们都恢复了⼈的本性。在橘红⾊的灯光下,她的脸也染成了橙⾊,眼⽩也是红的,就是微笑时露出的牙⻮也闪着红光,⻓⻓的头发变成了棕⾊,她像⼀匹红棕⻢,我觉得她就要 ⻜起来,⻜奔出去------

歌⼿准时来了,她的吉它⼿丈夫跟在后⾯,臂弯⾥抱着厚实的琴盒。响起了欢迎的掌声,歌⼿坐在吧台旁⼀个ሀ⼩⾓落⾥的 凳⼦上,喝了⼀⼝矿泉⽔润嗓⼦;吉它⼿依附在琴⾝上调⾳, “咚咚”地响了⼏下,歌⼿开始唱了,她介绍说今晚献唱的第⼀ ⾸歌是苏格兰⺠谣:花粉飘摇时光。

乔⾥摇摇晃晃地从⼈堆⾥挤出来,闷头闷脑走出去。⾳乐声打搅了他的⾊情梦。

我凑近她,⼤声地在她耳边说: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再待在这⾥?

为什么?她问我。

跟我走吧!我站起⾝。 去哪⾥?她依然问。我没有回答,在等她。

真是莫名其妙。她说,然后突然咳嗽起来,双肩抖动。

我独⾃走出咖啡馆。春天夜晚湿⽓浓郁,带着冰冷的⽔滴滴润下来,花粉应该停⽌飘动了吧,现在是沉寂的时候。

有些女⼈得了花粉,却永远不传播花粉。

後記:⼗多年前我居住的社區搬來⼀個上海女⼈带着美國老公。他們從⽇本搬來紐約。很快在此地熱鬧的奧斯汀街開了⼀ 家咖啡館。當時不少滯留紐約還未去國內發展的藝術家朋友常常在那⾥⼩聚聊天。⼩說⾥我⾊情作家花粉女⼈是虛構的。其它基本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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