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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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子間阿姨 》汤蔚

《 亭子間阿姨  》

文/汤蔚

亭子间阿姨是街坊邻居公认的美人,鹅蛋脸,丹凤眼,素衣淡服难掩窈窕玲珑。我们弄堂位于淮海路的拐角处。弄外,喧嚣声渐行渐远,弄内,邻里之间互动紧密。亭子间阿姨独门独居,有点神秘。弄堂石雕门楣,雪墙黛瓦。亭子间阿姨搬进弄堂时,白墙上刷着红漆标语,大门上的黄铜吊环已被拆除。老人们叹息说:“拆家当、毁老货,都是罪过。”     我们大楼住着五户人家,多半是三代同堂,父母上班,孩子上学,祖父母料理家务,家家户户人影绰绰。亭子间阿姨房门紧闭,静无声息,但见她进出弄堂袅袅婷婷,若流风之回雪。

 

亭子间在楼梯的转角处,是整幢楼内最差的房间,位于灶间之上、晒台之下,冬冷夏热,人声嘈杂。奶奶说从前房东把亭子间用作储藏室,不得已时才将它出租给房客。那天我经过亭子间,听见阿姨正在哼唱一首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这歌声,好听得赛过邓丽君。我不禁停下脚步,往她房里探头探脑。

太阳斜斜地透过窗户洒进房间,窗台上的花儿鲜艳夺目,芬芳怡人。阿姨坐在窗下的小圆桌旁包馄饨,见我对她张望,招手让我进屋,说要请我吃一碗鲜肉馄饨。亭子间阿姨去灶披间下馄饨,我好奇地东张西望,靠墙一张小号双人床,床头摆着带镜子的梳妆台,床尾叠着几个箱子,房间拾掇得蛮清爽。   阿姨的馄饨鲜香可口。奶奶说,女人喜欢小孩子,趁她还在育龄期,应该为她留心合适的结婚对象。邻居们果然纷纷地为她介绍男朋友,亭子间阿姨莞尔一笑,婉言谢绝。大家十分疑惑。有一次奶奶生病,卧床休息,妈妈下厨房做饭。妈妈不善烹饪,经常酱醋颠倒。亭子间阿姨告诉妈妈,煸肉时加点热水,肉质鲜嫩;蒸鸡蛋用温水调,蛋羹滑嫩;肉糜里加一颗咸蛋黄,做出的肉圆鲜得让人流口水。亭子间阿姨年少时跟随姐姐学唱家乡戏,方圆数里的乡亲办喜事,都来邀请她们出场表演。某年乡里来了一个戏老板,将两姐妹带到上海。戏老板捧红了姐姐,与姐姐暗通款曲,不久又去捧新欢,将姐姐打入冷宫。姐姐郁郁寡欢,吸鸦片解忧,从此上瘾,日日无烟不欢,荒废了艺技,糟蹋了身体。铁一般的凉意,临冬的寒风,在两姐妹借居的小屋漫延,绽放出一串串金黄色的迎春花,如璀璨的金星缀满枝头。她们鲜有演出机会,经常陷入饥寒交迫。妹妹到富人家当仆佣,整天在厨房埋头干活。她早起夜睡,不敢懈怠,生怕丢失饭碗,因此跟大厨学到一手好厨艺。妹妹赚来的几文钱,姐姐拿去买烟土。姐姐过了烟瘾,又是一番涕泪交集。有一天,姐姐吞食了过量鸦片,命归黄泉。妹妹痛失胞姐,束手无策,富家公子为姐姐操办理丧事。公子爱上美丽善良的妹妹,违背父母之命租了一间公寓与她做夫妻。战争爆发后,公子弃笔从戎,后来于仓皇之中离开大陆,留居外乡。亭子间阿姨茕茕孑立,安静地过着小日子,却因手头拮据,不得不搬离小公寓,搬进亭子间。她低眉讷言,不思再婚。有人认为她忘不了某公子,有人猜测她积蓄了很多钱,不愁吃不愁穿,担心嫁人会被分去一杯羹。当她被人撞见在旧货商店出售首饰时,大家明白她其实没有很多钱。奶奶说,亭子间阿姨衣着光鲜,其实都是旧衣服;菜肴考究,用的都是普通食材。只因她善于料理,才显得出彩不凡。80年代国家改革开放,知青返城,市场经济启动,小商品集市应时而诞,加工场等就业单位招聘返城知青和待业人员,为居民解决生计问题。亭子间阿姨递交工作申请表,但是主任没有为她安排工作。有人说,主任经常借故找亭子间阿姨,一双水泡眼滴溜溜在她身上晙来晙去,甚至动手动脚。亭子间阿姨以不婚不嫁为理由,像戏里的鸳鸯姑娘拒绝贵族老爷一样拒绝主任。为了不被主任借故穿小鞋,她拒绝与其他男子相亲来往。邻居们出谋划策,建议她写投诉信讨回公道。亭子间阿姨淡淡一笑,付之阙如。她专心落实谋生之道,发现小商品集市的店主为了做生意,经常无暇吃饭,萌生一个主意。亭子间阿姨大清早跑菜市场买菜,回家将食材洗净切割,煎炒煮炸,精心烹饪。临近中午,她把菜肴分类搭配装进饭盒,向小商品集市的店主兜售午餐。美味盒饭很快在小区声名鹤起。亭子间阿姨从提篮小卖,使用推车,发展到雇人送餐,生意越来越红火。在众人的支持下,亭子间阿姨盘下一个小店铺,取名“鲜得来小馆”,经营风味美食。她每天亲自挑选新鲜菜蔬,掌勺上菜,结账收款,酬应如流,活脱似像戏里开茶馆的阿庆嫂。新店开张初始,邻居们纷纷去小馆吃饭捧场,既为帮助她,也满足自己的口腹。大家自发为“鲜得来小馆”作宣传,树口碑。亭子间阿姨将这些情谊铭记于心,对邻居们的口味喜好了如指掌,像待自家人似的帮助点菜,推荐菜式,贴心恰意,极尽美味实惠。返城知青张建国的父亲是四类分子,家里早已赤贫,主任没有为他安排工作。张建国只得四处打散工谋生,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经常饿肚子。亭子间阿姨雇用他当帮手,负责搬运重物,切割肉菜,洗涮炉灶。店堂有一个青壮汉子,多了几分安全感。无论客人来店里小酌还是大饮,亭子间阿姨一概笑脸相迎。偶尔遇上找麻烦的顾客,她总是隐忍不言。等顾客走远了,才摇摇头叹口气,仅此而已。客人闹过几回,自觉无趣,于是正经相待,正应了“和气生财,和顺通达”的处事格言。

生意不太忙时,亭子间阿姨和顾客聊天,谈这说那,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客人或许记不清她说过些什么,耳边萦绕着的是她糯柔的语调,夜莺似的声音。   亭子间阿姨四十开外,依然雪肤花貌,玲珑窈窕。她起早摸黑,以店为家。晚市结束,阿姨闭门制做凉菜,麻酱黄瓜粒、苔菜花生米、脆炸小鱼干。这些小菜不在菜单中,是她给老顾客的馈赠,不着痕迹的情谊令人愉悦。光顾过 “鲜得来小馆” 的客人,莫不称赞店名取得名副其实。有一天,亭子间阿姨送来一封请帖,邀请我们参加她的婚宴。妈妈打开一看,新郎是张建国。我从请帖中知道,亭子间阿姨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黄莺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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