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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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考40年回忆

我 的 高 考 40 年回忆

绿杨

1966年夏天,当时的我已经是一个即将毕业的高三学生,自认为很不错的毕业考已考完了,毕业照也照了,自我鉴定、毕业鉴定都完成了(即便是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学校的大礼堂里早就贴满了全国各地大学各式各样的招生广告,充满希望、充满诱惑,心目中的大学已经在频频向我们招手……。

然而,“革命”了,大学校门也关闭了!如果文化大革命晚三个月,我们应该是在大学里了,可是文化大革命来啦,我们的大学梦也就随之破灭了,成千上万的中学生当时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卷入了文化大革命之中,本该求学、读书的我们开始了无书可读、无学可上的日子。

1968年12月,毛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紧接着,全国范围内的“上山下乡”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仅1969年一年,全国的下乡知青就有1700多万,这是人类历史上最罕见的从城市到乡村的人口大迁移,全国的城市居民家庭,几乎没有一家不和“知青下乡”联系在一起。

当时我的母亲就是我们学校(昆明女中)初三(5)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而且我家是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所以才开始动员下乡,我家门口就贴了“光荣下乡”的喜报,我不赶快下乡,我妈班上的同学都看着我呢!于是,我就被“光荣”了一把,不得不忙着下乡去了。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成了解决当时文革带来的困境、安排城市里过多的闲散人口的一条出路,也成为当时一代青年在国家最艰难的时刻,为国家排忧解难的具体行动,虽然很无奈,但是当时不下乡根本不行,粮食户口都直接注销的。

其实“知青”这一代人,基本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是随着共和国的成长一起长大的,我们从小到大,经历了抗美援朝、大跃进、三面红旗、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等等很多很多的运动;上山下乡,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又一次运动罢了。

昆明知青大规模下乡是1969年初,我是1969年2月6日离开昆明的,从昆明到芒市遮放,我们一共坐了6天的大卡车,没有凳子,所有人都高高地坐在行李堆上,因为超过了卡车的车帮,似乎随时会甩出车外,所以我们都互相拉扯着,边上的人拉着卡车绷棚布的钢筋,每天傍晚,风尘仆仆、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我们到达一个目的地(一般是没有学生的学校),就必须把自己的行李打开,睡在课桌椅拼接的“床上”第二天再打好行李出发。

我们当时走的是二战时期赫赫有名的滇缅公路,也叫史迪威公路,是当年抗日战争的一条生命线,好多抗日物资都是通过这一条运输线来运输的。因为都是在崇山峻岭中,所以有的路段非常险峻,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大江。还记得过惠通桥的时候,只能空车过桥,所有人自己从桥上走过,看着奔腾咆哮的江水,看着隔了一条江的“内地”,过了江就是边境地区了,真的觉得离家越来越远了。

我下乡的地方是德宏州芒市遮放镇户弄乡户弄社,才下乡的时候还是合作社性质,一年后才有生产队、公社的建制。这里是一个纯粹的傣族寨子,全部都讲傣话,刚到的时候,真的有点到了外国的感觉,因为互相无法交流,吃的也不一样。物质生活艰苦,劳动更是苦,我们从小就在城里长大,不会干农活,一切都从头学,学说傣族话、学着栽秧、薅秧、收割、砍柴、挑柴、挑草、挑谷子……。既然到了农村,挣工分养活自己是关键。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回不了昆明了,哪怕是回昆明探亲,也必须从生产队到大队再到公社逐级先开证明,再换边境通行证,凭通行证才可以去车站买票,通过惠通桥时要出示边境通行证,没有通行证就过不了桥,真是插翅难飞!三年中我曾回过一次家,很艰难,关于回家,我都可以另外写篇故事了。

多年后我小妹妹说起,我和大妹妹下乡一年多后,昆明盛传下乡知青回不去了,要永远呆在农村,我的老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嚎啕大哭!在我印象中他是从来没有哭过的,我当时听到就潸然泪下了。

应该说我算是知青中非常幸运的了。在芒市遮放户弄当了三年知青后,我们社的几个知青一起有幸被昆明的工厂从农村招工招回昆明,那时我已经是快24岁“女大当嫁”的年龄了,终于能够当了一名国营工厂的老学徒,工资第一年每月15元加2 元粮食补贴共17元,第二年每月17元加2 元,第三年每月19元加2 元;三年学徒期满,我出师了,每月可以拿到36大元!

这期间,认识了我先生,他没有当过知青,文革前一年刚刚考进大学,还没怎么系统地学习专业知识,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所以我称他为“漏划知青”,我们组成了简单幸福的小家庭。后来可能当时教师不足,从工厂借调工人教师,我报了名並有幸被选中,得以在中学里当了“万金油”老师,不是因为我能干,而是因为我没有什么专业和文凭,仅仅是个高中生;所以何老师生小孩,我就顶替教数学、魏老师生病请假,我就顶替教化学……。我只是没有教语文,因为我母亲就是教语文的,从她那里我感受到文科的教材随政治形势变化太大,那时的语文书就像政治书,而1+1永远等于2,所以我决心教数学。

教了几年书,我的学生都还喜欢我,跟我就像朋友一样,我也喜欢他们,因为在学校的环境里,随时可以感受到青春的活力。也可能我母亲是老师,我们一直都住在教师宿舍里吧,我很喜欢学校的环境。

1977年,终于恢复高考了,希望的烈火被重新点燃,那是积聚了太久的渴望,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梦想!知识被重新赋予了足够的尊严和价值,一个可以通过公平竞争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通知中说老知青也可以参加考试,我很兴奋、很激动,因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但那次我并没有报名,一是我认为是“安慰赛”,让你考考玩玩,不会录取的。二是当时“文革”遗风仍在,我的家庭出身不好,成绩再好也不会录取的。三是我的老二77年5月底才出生,还在吃奶呢!但是,我的一个亲戚在我的辅导下居然考上全国重点!他基础是比较差的,“文革”中没有读什么书;而且我高中有同学参加高考已经录取了,证明这次不是“安慰赛”,她的家庭出身也不怎么好。

眼前的事让我消除顾虑,信心大增。我的先生也一直在鼓励我报考,所以隔了半年,78年高考报考时,我悄悄去区上报了名。怕考得不好没敢和学校说,免得说我不安心工作不要我,万一考不上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把饭碗弄丢了在当时是非常恐怖的事。所以我还一直坚持上着两个初中班的数学,每周12 节课,每個班近60人,两个班每天都有120本作业要改。做完学校的这些工作,还有带娃和家务也等着我,晚上才自己找时间复习,结果考分还挺高的,超出当时的录取线(当年的录取线是260 分)100多分。估计是我们高中三年的基础打得扎实吧。因为是带着两个娃娃参加高考的,还拿着学校的工资(高考时我已经有5年以上工龄,可以带薪读书)又因为之前是没有文凭的中学老师,只是想着挣个文凭当个合格的、安安稳稳的中学老师,所以选择读了师大(当时还叫“昆明师范学院”),成了数学系的一名老学生。

在当过老知青、老农民、老学徒之后,40年前,我参加了高考,怀着喜悦的心情顺利走进大学殿堂,当了一名78级的大学生!

从我参加高考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40年,当时准备高考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一边喂着奶还一边背数学公式、物理公式,娃娃哭闹就背在背上记化学分子式、元素符号,一边做饭还抽空做个物理习题、划分一下语文句子的主谓宾定状,所有凡是没时间复习的内容就凭老底,因为实在是没有时间也不能安排出时间了……;一周的脏衣服星期六晚上必须洗,那时没有洗衣机,就是块搓衣板使劲地搓,旁边弄个小半导体收音机听听调节一下单调重复的劳动;衣服洗好后星期天一大早要去楼下抢占晾衣绳,去晚了就没有地方晾,娃娃就没有干衣服可以穿,因为没有多余的布票可以买新的也没钱;昆明的4、5月又热又干,没有加湿器、更没有空调,每天晚上要记得把一床破床单弄湿了挂在屋里当加湿器兼空调;最怕的是冬天,小娃娃的尿布洗了干不了,我先生做梦都在想去哪里弄根竹子编个框,好支在火炉上烘尿布;父母年老多病,星期天还眼巴巴地等着你去看望……,那时每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所有的这一切都必须仔细安排好才行!

是的,这就是当年准备参加高考的我!

刚刚考上师大的那年,我先生去“农业学大寨工作组”一年,婆婆因工伤住在疗养院,实在分身乏术,好在我教书的中学给了一个进教工幼儿园的指标,我把不满4岁的老大送去全托,每周六晚上去接,星期天晚上又送她回幼儿园。

老二才1岁多,还不会说话,路也走不稳,就在院子里找了一位“烟锅奶奶”帮忙带,她是哈尼族,平时爱抽一杆长长的“烟锅”。记得刚进学校,英语要进行分班考试,分成A、B两班,我正在考试呢,“烟锅奶奶”居然在我们教室门外探头探脑,正心想不妙,我们的辅导员就过来叫我了,说是外面有人找,我什么也顾不得了,立马收拾东西出来。“烟锅奶奶”汉话不行,陪她来的邻居告诉我,奶奶开门时顺手把钥匙放家里了,还不太会走的老二推门把自己锁在家里,她不会开门,只会在里面哭,要妈妈!我急得满头大汗、急急忙忙赶回家,有位好心的邻居正在门外陪着我的老二,用个纸片塞在门缝里上下移动,吸引她的注意力,老二哭累了,正坐在门里面地上看着纸片呢。还算英语分班没有C班,我没有考试也就混在B班了。

上幼儿园的老大有次把身上穿的毛衣顺着线头拉开,给小朋友每人一个线团,自己只穿着两只袖子,老师都没有发现她的衣服下半截没有了……。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两个娃娃轮番上演,给我的大学学习生活添了不少“作料”。

读书的时候我真的很努力,因为经过了知青岁月的磨练,历尽艰辛才得到这个机会,所以分外珍惜。再加上自己年龄大,如果成绩不好会觉得在弟弟妹妹前丢脸,我进大学的时候已经30岁了,我们班年纪最小的才15岁,真的很羡慕他们的年轻!羡慕他们赶上了好时候,再也不用该读书的年龄去下乡了!

我没有住校,因为我必须回家带娃,中午如果能在宿舍里睡个午觉都已经是很奢侈了。当时是又忙带娃又忙学习,非常辛苦,一大早骑着我从农村挣工分省下来的钱买的大飞鸽车去学校上课,晚上回家烧火、做饭、喂饭、洗衣、带娃…..,老也做不完的家务活、老也长不大的小娃娃。每天我一定要等娃娃睡了才能看书学习做作业,我学的是数学,所有的知识点都必须靠做题来消化和巩固,作业量挺大,有时一道题就用半本练习本,演算的草稿纸随时一大堆。

夜深人静,实在太困时,就吃点自己做的酸腌菜、泡萝卜和辣椒解乏,每天都只能睡几个小时。当时工资低,我们俩工资加一起90元不到,虽然已经紧得没有一点休息时间,听隔壁许老师说,可以替他们“集成办”抄稿子、刻蜡纸挣钱,我和老公还去接了不少活,补贴家用。

我的家是老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三十年代的老大学生,文学功底都不错,尤其我父亲的英语当时还可以辅导我们。我的文科也不错,初、高中作文常被当作范文,诗词歌赋我也很喜欢,所以对学中文割舍不下;而且当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语文课不再像“文革”时期那么紧跟形势了。一次在学校食堂碰到我高中同学,她在中文系,觉得学习起来很轻松,她告诉我老师布置的作业是看《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我实在太羡慕了,我说你们的作业我都已经做完了,我自己的作业永远都做不完!当时觉得自己专业选错了,学数学太苦,又枯燥作业又多。原来固有的观念:“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也动摇了!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不想走遍天下,只想完成学业,带好娃娃,当个好老师。于是我鼓起勇气去系上要求转系,可惜不同意,我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没完没了地解题、继续我的“季米多维奇”(8本之多的《数学分析习题集》)!

1980年9月,还没满6岁的老大开始读书了,小学校就在我们师大的半路上。每天,我把小的送进幼儿园,再牵着老大一起去上学,中午下课后接着老大一起回家。那时我们是顺着铁路走比较近,但是路旁有两个水潭,一个是如今的莲花池公园,一个是铁路边的深水潭。有一次放学没有接到女儿,把我吓惨了,飞跑回家看到她才瘫软下来,一问才知,上了两节课后的课间休息,小小的女儿没有时间观念,以为放学了,居然6岁不到的她一个人顺着铁路走回了家!后来我就下课后接了老大带到我们学校,跟着我吃中饭、睡午觉。那时我最怕的是最后一节课的老师不按时下课,或者同学们提问太多耽误下课,因为要赶着去接娃。我们班的很多同学那两年都跟老大成了好朋友,叫唱歌就唱歌,叫跳舞就跳舞,成了我们课余饭后的开心果。

1982年我终于顺利从云师大毕业了。我依然当数学老师,这回是合格的了!我除了没有教过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先后教过了。后来成为云南民族大学的教授。

其实,这样的例子我身边太多太多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高考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奋斗史;特别是对于我们这种当过知青的人,生活和学习中这么点苦实在不算什么苦了。我始终都觉得自己是非常幸运的,虽然因为“文革”的耽误,我们没有能够直接顺利考进大学读书;但是在我已经高中毕业12年,要说读大学应该是读了3个大学了(整整3个4年)之后;在当了农民、工人、教师之后;在已经结了婚当了两个可爱女儿的妈妈之后;仍然让我及和我有同样经历的人赶上了个末班车,和那些弟弟妹妹们一起走进高考考场,迎来了人生的又一次搏击,成为大学校园里的一名老学生!

时光飞逝,一转眼已是高考40年了。10年前,高考30年的时候,春城晚报的记者专门来采访过我,她很好奇我带着两个孩子还有勇气参加高考,觉得很难很难,还为此写了专门的报道,那时我就对记者说过:“因为我深知‘知识能够改变命运’!读大学能够让你放飞理想,寻找更大的发展空间,本来我已经对读大学不报什么希望了,但是当希望被重新点燃的时候,唯有以努力来搏击明天,不管怎么说,有机会就试一试吧,否则会后悔的!”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在人生的道路上,无忧无虑的学校生活是最幸福的,学习是最为平坦的道路,高考则是最容易的挑战。我想,如果当年不参加高考,我当中学老师的资格是不够的,随时可能被“下岗”,毕竟当一切走向正规时,不会有中学生教中学生这回事了,现在的中学老师进的都是研究生。又如我们学校云南民族大学,很多边远民族地区考生就是因为考上了大学,从边疆、从国境线上、从深山老林、从几乎没有人会说汉话的地方来到昆明读书,毕业后成为教师、干部、公务员、律师、技术骨干、科研人员、国企老总……。我学校的同事里有基诺族、藏族、纳西族、白族、哈尼族、傣族、景颇族、佤族、彝族……,他们都是因为高考成为大学生,成为本民族的佼佼者;继而成为大学老师、教授、专家、学者……,为祖国的高等教育事业贡献着自己的绵薄之力。真的,如果没有高考,就不可能有这一切!

我真心感谢40年前高考制度的恢复,真心感谢40年前的高考!

40载光阴荏苒。

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高考依然在为国家选拔着人才,“高考”依然是众多莘莘学子的期盼和梦想。40年来,高考制度从恢复、巩固到日益完善;40年中,一批批大学生走进校园,在知识的殿堂里学习、成长;一批批的大学生从校园里走出来,贡献他们所学的知识,实现他们的人生理想,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绿杨(2018 年6月写于昆明)

(此文曾发表在《高考40年回忆一一女生的故事》一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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