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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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IP属地佐治亚

松木场 - 青衫

如果我⽗⺟亲留下来的照⽚还能找得到的话,那⾥有⼀张我刚刚出⽣时的照⽚。是⼀张我正在婴⼉⻋中酣睡的照⽚,⻋中的我刚刚满⽉,已经⻓得圆头圆脑地堪称⼗分健康。⻋旁是⼏个⼥孩⼦,穿着裙⼦,⺟亲曾告诉我,那是⼏个⼩学⽣,因为我们家边上有个⼩学,我⽗⺟为我拍照⽚的时候,那⼏个看热闹的孩⼦也很不客⽓地参与了。我绝不会记得婴⼉时期的⼀切,印象来⾃这张照⽚和⽗⺟的⾔谈,却常在不经意间浮上⼼头,还带着模糊的形象,我总把⾃⼰的童年当作童话来记忆。

我出⽣在南京,正逢改朝换代之际,那时⽗⺟亲从⼯作的财政部辞职,搬离⽗亲的姑丈邵⼒⼦在鸡鸣寺的⼤宅,那⼉是我出⽣时所居之地。“南朝四百⼋⼗寺. 多少楼台烟⾬中”,虽然那⼉有古寺相近,⽞武湖侧伴,在我印象中只是⼀个地名,⻓⼤后多次到南京,却从不想去那⼀带看看,我愿意保留我⼼⽬中模糊的形象和⾊彩,虽然这印象完全来⾃⽗⺟的叙述和照⽚。

⽗⺟亲都单纯地以为经历了抗战的流离颠沛以后,应该会有平静安宁的⽣活了,殊不知⼜要⾯临巨变。⼀对年轻夫妻,刚刚有了孩⼦,时局的剧变让他们⽆所适从,他们虽然在抗战这样的艰难时期中⻓⼤成⼈,⾯对时代⼤变⾰,决定回阔别多年的杭州⽼家。于是⽗⺟抱着出⽣不久的孩⼦,带着⼀条邻居赠送的狗恰⾥,便回到杭州。

⽗亲在杭州松⽊场买了⼀间⼩房⼦,记得⼩⼩的,孤零零地独⽴在村⼦的某⼀边。⽗⺟亲把家具与电器⼤多送了⼈,⺟亲的⾐箱就寄放在外婆家⾥,松⽊场的房⼦只有两间房,⼀间是卧室,有地板,⾥⾯放了床,写字台,箱⼦,椅⼦等,外间是泥地,有烧饭的⼤灶头,有吃饭的桌⼦,碗橱,也放置农具等物件。那时的松⽊场完全是个⼩村⼦,住户不多,外⾯除⽥地外,景象有些荒芜,路上⼏乎遇不到⾏⼈。往古荡⽅向⼀眼望去,路两边都是⼤⽚⼤⽚的坟地,除了坟,⼏乎就是茅草,有半⼈⾼,在⼀阵阵⻛⾥⽆精打采地飘来荡去。松⽊场有的是⽔塘,⼤路没有,但⼩路、荒路、⽯⼦路、⽊桥、⽯板桥等数不胜数,村⼝最有⽓势的是两颗⼤⾹樟树,⽆论晨昏,都如擎天之势,茂密的枝叶伸展得就如华盖,只有⼤雾起时才显得影⼦模糊⼀点。那时还没有电,我记得我们家点的是煤油灯,那种透明玻璃罩⼦的灯,底座是略显暗绿的玻璃,可以看⻅煤油和灯芯,旁边有⼀圆形的捻⼦,⼀转灯芯升⾼⼀点,⽕就⼤⼀点,室内就会亮⼀点,所以我喜欢去转那个捻⼦。⽩天外⾯射来的阳光能使灯座的边缘有出奇亮点,即后来我画画中常常涉及的⾼光,这算是家中看起来最亮堂的东⻄了。

⽗亲在松⽊场安下家来,⺟亲就外出去找⼯作,她找到了绍兴茶⼚的会计⼯作,需要居住在绍兴,从此便每星期回家⼀次,家⾥就由⽗亲独⾃料理。⽗亲何以为⽣?他租了村中的⼏亩庙产,地主是个和尚,村⼈都称他贼秃和尚,想必不是善类。⽗亲脱下⻄装,把衬衫当⼯作服,开始养鸡,养⽺,种菜,除交租外,总算⽣活略为有余,他那时很愉快,觉得⾃由⾃在,⼤概年轻也是⼀个理由。⽗亲所种的菜,都委托村中的邻居王爹爹代他送到街市去出售,王爹爹⾃⼰种花,⼀直在街市卖花。记得我们搬离以后,妈妈和我还在⼩菜场中数次遇到过王爹爹,他是个慈眉善⽬的⼈,⼀盆盆的花被他打理得鲜活⽔灵。我还陪妈妈去过他的家,那时我⼗⼏岁了,我们到了王爹爹的家⻔⼝,⼀个幽静的⽩⾊围墙的⼩院,⻔前的荊树盛开着紫⾊的花,可惜⼤⻔上挂着锁,到访不遇。王爹爹是我们家在搬离松⽊场以后唯⼀还有来往的⼈。

妹妹⼩勤就是在松⽊场出⽣的,等妈妈的产假满了以后回绍兴上班,照料⼩勤的事就落在爸爸身上。爸爸养的⼀只印度⽺不仅个⼦⾼⼤,产的奶也很丰富,⽺奶就成了妹妹的主⻝。记得后来所有⻅了妹妹的⼈,都会夸上⼏句:这个孩⼦的⽪肤特别⽩呢,⽩极了!⽗亲也总是不嫌其烦地告诉⼈家:因为我⽤⽺奶喂她的呀,所以⽪肤就特别⽩了!⾔语之中甚为⾃豪。但是,他总要去地⾥劳作,地⾥的菜秧总需要⼈天天施肥浇⽔除⾍,⽗亲⼀个⼈忙不过来,因此梁妈就来我家帮忙带孩⼦了。

梁妈是绍兴乡下出来的,⼀⼿拎着⼀个⽹袋,另⼀⼿挽着⼀个有盖的圆篮,还带着⼀个七岁的⼉⼦,被村⼈介绍到我家来。那时乡下⼈进城谋⽣的不多,她⼀定是家遭变故,才会带着⼉⼦到杭州来找事情做。她⼈⽣得⼲⼲净净的,蓝布衫洗得有点发⽩却整洁,浑身看来⼗分利落,令⼈特别注意的是她梳着圆髻,⽤⽩⾊的头绳绕了⼀段在头发中,她⼀定是在为什么⼈戴孝。⽗亲愿意请她来家⾥带孩⼦,帮忙做点家务,但是我们家地⽅太⼩了,住不下再多的⼈,⽗亲就去向贼秃和尚请求,让梁妈借住庙⾥的厢房。出⼈意料的是贼秃和尚那天格外地爽快,说他的厢房反正空着,⼀⼝答应让梁妈⺟⼦借住在庙⾥。

松⽊场地⽅虽然⼩,却有⼀座灵卫庙是历经数朝遗留下来的,在⼩溜⽔桥东⾯,庙并不很⼤,已经颇有颓⾊,但是外墙之外还是⽤很体⾯的赭红⽊栅栏围着。但是村⼈都叫它朱⾦祝庙,因为南宋建炎四年(1130),⾦兵南下,宋⾼宗弃城出逃。钱塘县令朱跸,县尉曹⾦胜、祝威组织军⺠迎敌抗战,在葛岭北麓湖上设下陷井诱敌,敌骑到此纷纷“蹄踺⽽踣,折者鳞叠,横⼫⼭委”,⼀时令杭城的百姓⼤感扬眉吐⽓。后来⾦兵得奸细为导,由南边进⼊临安城,⾦、祝带兵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被俘后慷慨就义。百姓们很是感念其忠义,连夜为他们收⼫安葬,后⼜集资⽴祠祭祀。宋淳熙年孝宗赐庙额为“灵卫”,后来被百姓俗称朱⾦祝庙。我从没有进过那座庙,所以也⽆从猜想庙⾥供奉的是什么样的神像,既有庙产使之延续⾹⽕,想必是历来很受⼈们敬奉的。村⼈⼤概都不清楚如何⼏经变迁以后庙中⼈⽓零落,最后到了贼秃和尚⼿⾥,他既是当家和尚,连同那庙就成了我的记忆⾥隐约还有的⼀个模糊印象。

家⾥多了梁妈和她的⼉⼦,显得热闹多了。⽗亲有⽐较多的时间在外忙碌,我在家⾥呆不住的时候也会出去在⻔外⾛⾛,那时爸爸就叫恰⾥跟着我。恰⾥是爸爸在南京的邻居,⼀个英国⼈送给他的⼀只⼩狗,应该和我差不多⼤。当我可以独⾃⾛来⾛去时,恰⾥就是⼀条⼤狗了。它背部有深褐⾊的⽑,项下却是淡得⼏乎是⽩⾊的浅棕,⽑⾊铮亮,⾼腰细腿,样⼦和村⾥的⼟狗们完全⻓得不⼀样,平时它多数守候在家⻔⼝,和我坐在⼀起,有时会⽤它湿湿的⿐⼦触碰我的⼿。

梁妈看管着我们,我却不知怎么总有独⾃活动的机会,虽然⼤多在家⻔⼝玩玩,但也有⼏次⾛得稍微远⼀点。⼀⽇我就⾛到了塘边,那⾥有许多⼥⼈在洗⾐服,她们⼀边叽哩哇啦地说话,⼀边⽤⼀根棒⼦敲打⾐服,再在清⽔中漂洗,然后拧⼲,放⼊篮⼦⾥,再挽着篮⼦回家。⾐服在⽔花中出没,⼀层层的波纹向池塘边缘退去,形成奇突的规律,我会痴痴地看上好久,⼀步⼀步地⾛近她们,好像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就这么很偶然地我接近了⽔边,⾛到最下⾯的⼀级⽯阶,脚下⼀滑,我掉到了⽔中。

⼥⼈们哇哇地叫了起来,穿着棉袍⼦的我像⼀只⼩船般地向池塘中央飘过去。有⼈慌忙拿来⼀根⽵竿,想把我拨过来,却⼀失⼿把我往更远的⽅向拨了过去。我的记忆中仿佛有看⻅我⾃⼰漂在⽔⾯上的情景,却没有寒冷的感觉。塘边的⼈叫得更响了,但是⼥⼈们都束⼿⽆策,渐渐的连⽵竿都碰不到漂在⽔⾯的我了。这时恰⾥跳⼊⽔中,快速游到我身边咬住了我的⾐服,然后我就转了⽅向,慢慢地向⽔边靠近,直到岸上的⼈够得到我,七⼿⼋脚地把我捞起来。这次遇险我居然没有任何受凉感冒,只能算是有惊⽆险,只是让急忙赶来的⽗亲在冬⽇⾥出了满头⼤汗。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亲⽴即伸⼿抚着那条狗,当晚就奖励了恰⾥⼀⼤块⾁。从此在⽗亲的眼⾥,恰⾥是⼀条忠实的狗,颇有分量的家庭成员。

当妹妹⼀岁多时, 邻居家把⽤过的⼀只⽴桶送给爸爸,这是⽊头做成的⼀个圆桶,下⼤上⼩,中间隔开,下层便可放进⼀只⽕熜保暖,上层有⼀横⽊板可坐,也可站⽴。⽴桶已经⽐较旧了,颜⾊发暗,⽊质变得异常光润,泛着淡淡的⻩褐⾊,单独看去就似⼀个⼩碉堡。到妹妹能够站在⽴桶⾥的时候,梁妈就⽼是把她放在⽴桶⾥,⾃⼰转身去外⾯做什么事。我就常常守在⽴桶旁边,和她⼀起晒太阳。恰⾥陪着我,我们在⻔前的太阳⾥可以玩很久,妹妹看着我们也会⼤笑,她在⽴桶⾥左右摇摆,不时摇着她带了天蓝⾊的⽆指⼿套的⼩⼿。阳光照在她的⼀头⻩⽑上,亮晃晃的⼗分耀眼。当阳光有些刺眼时,让我看着所有的东⻄都似镶着五彩的边,迷离⼜炫⽬。我眯着眼四处看,空⽓⾥好像有许多透明的⼩点在浮动,妹妹的身影有些模糊起来,待我⾛近⼀些,我看⻅她的⼿套上沾上了⻩⻩的东⻄,原来她是⼤便了,尿布也松开了。我⼀看就紧张,⻢上急得跑出去找梁妈。

我们家离那座庙⼀定是不太远的,我跑⼏步就到了庙⻔⼝,恰⾥本来在我身后跟着我,突然冲到我身前,望着庙前的⼀堆⼈叫了起来。庙⻔前右侧堆了⼀堆砂⽯,⼤概是要修理房⼦⽤的,这时砂⽯上却有两个⼈在扭打。旁边有⼀些⼈在围观、起哄,多数⼈都把⼿拱在⼀起插在⾐袖中取暖,也有⼈指指点点地说:这贼秃不是好东⻄!我看⻅梁妈滚在地上,使劲扭住和尚的棉直裰领⼦,⼀只脚使劲地往和尚身上踢过去,和尚俯在她的上⽅,粗⼤的⼿掌掩住了她的脸,另⼀只⼿则去捕捉她的双⼿。梁妈奋⼒⼀踢,和尚的身⼦蜷缩起来,梁妈⼜翻到了和尚的上⽅,边上的⼈笑起来,⼤声喝采,尖声怪叫都有,我看⻅她的⾐服已经翻起,露出了⼀截身体的⽪肤,磕在砂⽯上,很快出现了红印。我⻅到这样的场⾯不知道怎么办,左转右转不能⾛近⼀步,就瘪着嘴想哭,突然和尚⼜把梁妈翻到底下去了,狠狠地举拳挥⼿。她忽然痛喊出声,和尚粗⼤的眉⽑下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分凶恶,我哭叫起来:不要!不要!恰⾥似箭般地射出去,顿时前⾯⼀阵混乱,尘⼟⻜扬,等我看清楚,梁妈已被⼈扶了起来正在痛哭,和尚也站起来了,整整⾐襟对恰⾥怒⽬⽽视。过了⼀会⼉他忽然笑起来了:好狗!好狗!再三打量着恰⾥,两只凶眼眯缝起来,点点头,⼜摇摇头,噣着嘴巴然后慢慢回身⾛进庙⾥。

晚饭时,爸爸就劝说梁妈,这个和尚的话不能相信呀!你去王爹爹家住⼏天吧。我已经和王爹爹商量好了。梁妈则苦着脸说:我的钱……,没有了……。⼜不停地落泪,哭了很⻓时间,后来王奶奶来了,温⾔相劝好久才把她带⾛。

⼏天以后,爸爸吃惊地发现恰⾥受了伤,腿部流着⾎。他⼼疼地拿出红药⽔和纱布,把它的伤⼝⽤盐⽔洗净了,涂上药,再⽤纱布包起来。爸爸告诉我,就在⻔⼝晒太阳,不要离开家⻔⼝,不要到外⾯去,因为有坏⼈要打死恰⾥。隔⽇,王爹爹也来了,告诉爸爸要当⼼恰⾥,听⼈说和尚到处嚷嚷着要吃狗⾁呢。他叹着⽓:这个贼秃坏透了,骗了梁妈的钱,恶和尚酒⾊财⽓,什么都不缺!

往后的⽇⼦⾥我就呆在家⻔⼝,再也不离开家⼀步了。我⼜发现了好玩的东⻄,在爸爸打开抽屉的时候,我看⻅了亮晶晶的⼀⽚,趁着爸爸转过身,赶忙伸⼿⼀捞,⼀把抓住了⼀件冰凉的东⻄。我⾛到外⾯,摊开⼿,看⻅⼀只精致的⾦属丝缠绕的花,中间嵌着⼀粒⼤⼤的浅蓝⾊的⽯头,它透明晶莹,在阳光下闪着虹彩的光芒,这是妈妈的⼀只别针,可⽐煤油灯的灯座亮得多。我把它放在⼝袋⾥,到⻔⼝晒太阳的时候就拿出来玩,看它折射的光点集聚在我⼿⼼⾥,⾐服上,随着我移动⽽忽⼤忽⼩,好像把我领进了⼀个奇妙的世界,从此,我脑⼦⾥容纳了这样的奇彩,⽇后恍惚有悟:原来世间还另有⼀种可以看⻅的东⻄,完全有别于我们⽇常⻅到的花草树⽊,茅舍瓦屋,⾏⼈⻋辆……这种视觉的感应,也许就⼀直延续到我将来的⽣活之中。

当地⾥的菜⻘葱⼀⽚,油菜花也开了的时候,我们家来了个陌⽣的访客。这个⼈穿着制服,个⼦⾼⼤,说话⼗分和⽓。他⾃我介绍姓王,想找爸爸谈谈天。爸爸泡了⼀壶茶,和他就坐在菜地边的⽯头上聊天,他说着话,⼀边从地头拔起⼀⼩把虽然⼲枯,却依旧饱满的狗尾巴草,在⼿中编织着,⼀会就做好了⼀只⽑茸茸的⼩狗⼉。他把⼩狗⼉给了我,叫我拿着玩,⻩绿相间的草编⼩狗在阳光下显得⽑发贲张,丝丝纤维都因阳光的作⽤⽽闪烁,似真似幻,乐得我兴⾼采烈,如获⾄宝,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个玩具,⼀辈⼦都记得的事。

爸爸称他为王同志,后来听爸妈谈天才知道他是这⼀带的⺠警。王同志是来劝爸爸加⼊共产党的,并说国家建设刚刚开始,需要⼤量的⼈才,爸爸应该出去参加⼯作。我⽗亲的思想究竟如何,我从来没有深究过,我只听说过他对共产党早有了解,从前在重庆时,与他同龄的表叔北平叔叔⼀直要他陪伴着去新华社看书看报,时⽇不少,后来北平叔叔去了延安,叫他同⾏时他没有去。解放后北平叔叔在上海当了某学院的党委书记,⽗亲也觉得没有什么可羡慕的。(许多年后,北平叔叔在⽂⾰中被殴打致残,⽗亲反⽽庆幸当初没有跟着他去延安。)

他没有什么野⼼,思想并不复杂,深⼼以为不参加任何党派是最合理的。现在王同志找上⻔了,尽管语⽓和缓,隐隐地却有⼀种压迫感传递过来,让他觉得安逸地抬头望天,⽩云苍狗悠悠,下地种菜,⼀⽚绿意盈盈的⽇⼦也许不会⻓了,听王同志说,这⼀带将要开发建设,政府已经在附近圈了⼀⼤⽚地,开始建造⼀个很⼤的花坞了。

这天晚上,爸爸发现恰⾥不⻅了,因为已经⼏次发现恰⾥身上有伤,都是因为贼秃和尚想捉住它,被它挣扎着逃脱回家,他不是不担⼼的。晚饭时间已过,都不⻅它归来,他着急地团团转:⼤概是出了问题了。爸爸在村⼦⾥找了很久,⾸先就是到庙⾥找贼秃和尚,但是贼秃和尚⼀⼝否认了:没⻅过!没有⻅到哇!他把头摇得像拨浪⿎似的,却⼜和颜悦⾊地装得⼗分⽆辜。爸爸虽然不信他,却也⽆法,他在庙⻔⼝呼叫恰⾥,却不⻅任何动静,只好失望地沿着村⼦寻找,直到⽉亮升⾼了,照得⼩村⼦⼀地清泠泠的,也没有⻅到恰⾥的影⼦。

从此我就不能跑到外⾯玩了,爸爸告诉我,没有恰⾥陪着,哪⼉都不能去!因此我最远就是⾛到⻔⼝,不能越过数尺外的⼩⽔沟。我想,那时我最开⼼的事就是在家⻔⼝等到妈妈回家来。每逢星期六,天⾊还没有⿊,妈妈似乎总是从晚霞的红光⾥⾛回来的,天是⾦⻩⾊带着⼀点玫红,染得我的感觉暖洋洋地,每次妈妈的归来让我雀跃⾮常,扯着她的⾐袖叽叽咕咕地讲上很多话,把家⾥的所有事都告诉她,当然,恰⾥没有找到,是⾸先告诉妈妈的⼤事。晚上,爸爸就开始和她商量如何安置两个孩⼦,他得出去找⼯作了。恰好妈妈的⼯作也有了变动,中国茶业公司将把她调⼊杭州的公司⼯作,他们决定,待爸爸⼯作落实以后,搬到城⾥居住,暂时把妹妹送到乡下的奶妈家⾥去,我已经快五岁了,以后可以送⼊幼⼉园。梁妈⾃和贼秃和尚厮打翻脸以后,⼀直神情郁郁,闷闷不乐,⼜不想再⻅到那个恶和尚,也早萌去意,答应最迟待到爸爸找好⼯作以后,她⾃离去。

⼏天以后,爸爸就开始整理家中物事,他不久就要去城市建设局上班,顿时家中东⻄都打起包来。唯⼀让他不安的是,这么多⽇⼦了,恰⾥⼀点⾳讯都没有,他让我每⽇⾥都到⻔⼝去看看,看恰⾥有没有出现,跑回家来,可是总也没有它的踪影。⾃从奶妈接⾛妹妹以后,爸爸就把印度⽺卖给了村⾥的⼈,把农具都送给邻居。有位邻居⼤概⼀时感激,悄声告诉爸爸,他⻅到恰⾥曾被贼秃和尚打得半死,浑身伤痕,最后连⾛路都很困难了,后来勉强逃开了,算起⽇⼦来,⼤概就是王同志来访的那⼀天。⽗亲说:也许恰⾥被打坏了,躲在哪⼉养息吧,动物都有⾃我疗伤的本事,也许那天它好⼀点了,就会回家来。

后来爸爸到贼秃和尚那⼉退租,他回来时⼀脸厌恶地说:那和尚真正腌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股怪味,酒⽓熏⼈,连带那庙⾥都是⼀股怪味道了,真正是冒犯了菩萨,如此佛地不清静,那⾥还有点出家⼈的样⼦!

等到⽗⺟所有东⻄都整理好了,恰⾥还是没有回来,爸爸焦急起来,妈妈就劝爸爸:我们再等⼏天吧。于是爸爸就到外⾯,毫⽆⽬的地乱⾛,往茅草丛、灌⽊丛和坟地⾥去搜寻,古荡,⻄溪都找遍了,终究没有⻅到恰⾥的影⼦。等他沮丧地回到家,王爹爹已经在家⾥等着他了。

庙⾥的怪味已经引起了许多⼈的注意,⼏个好事的⼩伙⼦,跑到庙⾥去找和尚,越到⾥⾯就⽓味越重。最后发觉在和尚就寝的禅房⾥⽓味最浓重。他们⼤声地问和尚:亏你住得下去,你房间⾥有什么东⻄藏着?和尚⼀脸⽆辜地反驳:天地良⼼!

我这⼉清清爽爽,什么都没有。⼩伙⼦们⾛到他的床前就站住了:就是这⾥了!他们嚷嚷着左右检视,虽然床上⼀席⼀枕⼀被单,极其简单,床下也只放着⼀双鞋,什么都没有,可是臭⽓依然熏⼈。临了⼤家觉得⽓味是从地板下⾯出来的,必须撬开地板看看,起先和尚还不愿意,⼜经不起众⼈你⼀⾔我⼀语的,只好勉强同意了。

地板撬开以后,恰⾥也找到了!⼤家纷纷议论:这贼秃和尚打狗打得太厉害了,这条狗很有灵性,⾃知活不了了,就故意钻到和尚的地板下去死在那⼉。这是狗的报复!这和尚是⾃作⾃受了!从恰⾥失踪那天算起差不多有半个⽉了,⽗亲⻅恰⾥死去很难过,沉默了很久,仔细钉了个⽊板箱⼦,在松⽊场村外的坟地⾥好好地安葬了恰⾥。

然后,我们就搬家了,我坐在爸爸的⾃⾏⻋后座上,他推着⻋出了村⼦,我⼀直回头看,回头看,直到那两棵⼤樟树越来越⼩,村⼦也越来越远了。我们搬到靠近⻄湖边的清波⻔,在荷花池头安下身来,此后,我们就得开始像城⾥⼈那样地过⽇⼦了。后来,松⽊场⼀带造了许多房⼦,建了⼤学,等到我稍⼤⼀点时乘公交⻋经过那⼉,再也找不到那个⼩村⼦的⼀丝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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